過去兩年，不少企業都收到來自歐洲客戶的人權問卷，甚至要求登門實地稽核、查廠。而除了常被點名的遠洋漁業，2024年9月，50家國際服飾品牌商還聯合寫信給經濟部，呼籲台灣廠商確保「責任聘雇」（Responsible Recruitment），更為善待外籍移工。種種現象清楚揭示了，「勞動人權」已成為無法忽視的ESG重點課題。

每年的「世界地球日」，向來是綠色宣傳和生態活動最集中的時節。2024年4月底，當各界還沉迷在一年一度的永續行銷派對時，歐洲議會（EP）卻表決通過「歐盟企業永續盡職調查指令」（Corporate Sustainability Due Diligence Directive，簡稱CSDDD 或 CS3D），宣告帶動新一波的ESG大趨勢。

往後，舉凡具備一定規模或與歐洲市場密切往來的組織，都必須定期檢視公司內部和供應鏈上下游存在的人權風險。假使爆發與勞動人權有關的負面事件，不僅可能面臨高額罰款和法律責任，更可能被踢出採購市場。為何人權突然變得這麼重要？

永續盡職調查！引發供應鏈「人權」海嘯

這波國際供應鏈人權呼聲的浪頭，可以回溯到2011年由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發表的《工商企業與人權指導原則》（United Nations Guiding Principles on Business and Human Rights, UNGPs），這份政策建議不但把人權議題和企業牽上線，更定調了各國政府和企業界對於人權，有保護和尊重義務的責任框架。此外，除了要求識別產業供應鏈存在的風險、建立管理政策、回應利害關係人之外，還必須提供申訴機制和救濟管道。

有了聯合國層級的UNGPs在前面開路，數年間，不少先進國家輪流推出相關法案，例如：加州的《供應鏈透明度法案》(The California Transparency in Supply Chains Act，SB 657)、英國《現代奴役法案》（Modern Slavery Act）、澳洲的《現代奴役法案》（AU Modern Slavery Act）、德國的《企業供應鏈盡職調查義務法》（TheGerman Supply Chain Due Diligence Act）、 日本經產省的《負責任供應鏈人權指南》等，美國國務院更在2021年通過《防止維吾爾族強迫勞動法》（Uyghur Forced Labor Prevention Act, UFLPA），並點名多家跨國企業違反該法、涉及強迫勞動，大動作實施制裁措施和禁止進口。

而台灣廠商相當熟悉、前身為電子業公民聯盟（EICC） 的「責任商業聯盟」（Responsible Business Alliance, RBA），也在最新版的行為準則（RBA Code of Conduct）當中，強化性別平等、員工參與、薪酬、申訴補償等相關內涵，呼應日益高漲的人權議題。

特別的是，歐盟CSDDD之所以備受關注，不僅在於往後幾年，它將分階段推廣至各會員國，影響範圍極大，連外商和供應鏈都要管，更因為它帶有「鋒利的牙齒」，假使企業未依法落實人權和盡職調查，不僅得背負法律責任，罰金最高還可能罰到全球營業額的5％！

也因此，就連「護國神山」台積電也在2024年首次發布獨立的《人權報告》，並重新修訂公司《人權政策》，除了重視同仁關切的健康、安全、薪資與工時、騷擾等議題，還針對員工人數占比最高的營運與研究發展組織，進行匿名的「職場人權氛圍調查」。

回想20世紀末，歐美消費者曾興起一股「反血汗工廠」抵制運動，那時台灣便有成衣和製鞋廠商被波及，爆發苛待勞工的負面新聞。隨著時代演進，國內曾歷經《勞基法》修改、一例一休、空服員罷工、台鐵員工集體休假等事件。不少人以為，台灣產業的勞動人權已改善許多，沒想到，如今又面臨供應鏈人權盡職調查的挑戰。

台灣被點名，須擺脫「強迫勞動」汙名

2024 年初，《天下雜誌》製作的「良心供應鏈來了」專題報導，就發現一向自詡「人權立國」的台灣，近年卻被許多品牌大廠點名為「強迫勞動高危險國」！

台灣出生的英國諾丁漢大學高級研究員凌怡華，2022年依據國際勞工組織（ILO）列出的11項強迫勞動指標，編寫《了解國際強迫勞動指標：台灣中小企業實務指南》，指出台灣少數雇主扣發移工薪資、讓移工負擔體檢與機票等費用、允許移工支付每月服務費等做法，都會被視為強迫勞動。

事實上，包括蘋果在內的許多品牌龍頭，都已明文禁止對國際移工收取招聘費用；RBA發布的最新行為準則也強調，勞工不應該為了得到工作而支付費用，而且口吻從以前的「建議」，轉變成「強力要求」！

來自紐澤西州的倪查理（Charles Niece）曾協助在日系大廠工作的移工，反映宿舍像鴿子籠的問題。他發現這家日商是RBA會員，於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，直接跟RBA總部反映，沒想到日廠母公司馬上介入，很快改善宿舍環境。「客戶一句話，比幾百個移工抗議有用得多，」倪查理直說。

全球最大記憶體封測廠力成集團，也花了六年時間調整移工聘雇流程，現在超過八成移工都是「直聘」而來，中間不透過仲介商，而且由公司支付來台所有費用。

其實，攤開CSDDD的人權要求清單，第一類是已列入國際人權公約、不得侵害的基本權利，如：安全、生命權、不受不人道待遇、禁用童工、禁止強迫勞動等，第二類則是國際勞工組織（ILO）等相關團體倡議的人權，如：受害者救濟權、意見表達與參與、隱私保護、不受歧視與騷擾等。

上述種種人權議題，看似不難實踐，但要如何落實到企業的日常營運流程，而且深入到供應鏈的合作廠商，甚至是把外籍移工當成本國員工一樣善待，才是挑戰所在，特別是在台灣人口愈來愈少，各行各業都高喊缺工，又抱怨新世代員工難以管理的今天。

與全球爭才！改善勞動環境刻不容緩

位於嘉義大埔美智慧工業園區、專攻精密濾材的台灣恩慈公司，第一次聘用移工就決定幫忙付仲介、體檢、居留證、每月服務費等相關費用，每年支出因此增加上百萬元。當時，公司內一級主管幾乎都反對，但恩慈創辦人潘明志認為，短時間來看是提高成本，「但長時間來看，絕對是我贏！」

兩年前，日商客戶「住華科技」分享RBA的商業與人權概念，後來新廠落成、要招募移工的時候，恩慈便逐一落實。首次晉用11位越南移工，結果走了3個，「因為我們公司不太加班，」恩慈嘉義廠廠長史德彬苦笑，不少移工來台都希望多賺錢，盡量加班也無所謂。沒想到，不加班反成了恩慈的不利條件。

想法與眾不同的潘明志覺得：「台灣不能再用以前的方法經營企業，老是這邊省、那邊減，只追求成本跟績效！」企業不能停留在省錢、拚低價的競爭思維，反而該提高經營格局，設法改善外在大環境、提高利潤空間。

面對這股人權風暴，台灣政府先在2020年發布「台灣企業與人權國家行動計劃」，經濟部轄下的投資促進司也成立「臺灣企業與人權入口網」，並預計2024年底完成「臺灣供應鏈企業尊重人權指引」草案，對業界提供更具體建議。

但對台灣來說，更大麻煩在於「人口紅利」一去不復返，恐成為產業升級轉型的軟肋。

根據國發會剛公布的「中華民國人口推估（2022 年至2070年）」報告案，台灣人口將在2070 年跌破1,500萬人，屆時15∼64歲的青壯勞動力只剩776萬人，比當前水準少了快900萬人。在此狀況下，許多企業都得拓寬徵才範圍，提早向國際社會預約人才。

儘管出國投資、設廠、打造供應鏈，對許多台商來說並非新鮮事，但不可諱言，多數公司過去布局的中國大陸及東協市場，在職場型態和勞動條件上還是跟本土比較接近。今後台商能否迎頭趕上CSDDD和RBA等級的國際人權思維和管理文化？是否能與其他全球大廠共同爭搶次世代優秀人才？仍有待考驗。

當人權從口頭上說說的道德呼籲，變成了國際供應鏈稽核的必考題，台灣企業的ESG策略思維，也必須跟著再升級。

天下獨家企業人權調查

9 成永續百強聽過企業人權，大型製造業跑最快

為探詢企業執行供應鏈人權盡職調查的現況，《天下雜誌》特地製作台灣媒體界第一份「供應鏈人權議題問卷調查」。結果發現，天下永續百強企業已有不少開始發動人權盡職調查，甚至允許移工自由轉職。改變的背後，攸關未來企業的新型態競爭力。

最重視的議題：勞動條件、反歧視、隱私保護

檢視聯合國官方標準鑑別的人權相關風險，約有十項，包括：使用者隱私保護、人身自由與安全、工作與勞動條件保障、健康權、言論與表達自由、集會與結社自由、禁用童工、反歧視與反騷擾、強迫勞動、家庭生活權。

當台灣企業被問到，認為哪些是最重要的三大風險？永續百強企業的意見頗為一致，分別為：工作與勞動條件保障（25.1%）、反歧視與反騷擾（22.7%）、使用者隱私保護（15.5%）。

稍有不同的是「外商組」，該組認為的前三名風險變成：反歧視與反騷擾、人身自由與安全、強迫勞動。

對此差異，台灣國際法學會理事長、中研院法律學研究所研究員廖福特分析，外商企業因為在許多國家設點，對牽涉種族衝突的反歧視，以及涉及人身安全的社會治安，比起本土企業更為敏感。

議題知曉度部分，當詢問永續百強企業是否聽過「企業人權盡職調查」概念？或是否已在內部和供應鏈展開盡職調查？近9成（63家）表示聽過，其中55.6%開始在內部進行盡職調查。而且有多達三分之二以上的企業，已對供應商展開稽查動作，當中又以大型企業和製造業的動作最快。

善待移工族群，告別企業扣押護照

移工議題方面，近3成永續百強企業有聘雇「藍領」外籍移工，平均約佔公司整體員工11.2%。製造業更有近半雇用移工。

超過八成企業都表示，可允許移工自由轉職。其中，約有61.9%企業表示，會由公司支付仲介費、訓練費、機票等來台開銷。而且，全數企業都讓移工保管自己的護照，跟坊間不時傳出的苛待移工負面新聞，似乎有所落差。

廖福特觀察，有這麼多企業肯幫忙支付費用，頗出乎意料，「到底是真的全額支付、還是代墊（以後要還）？」恐怕還需釐清。畢竟，若企業如此佛心，往後就是一筆固定成本。

勞資爭議處理程序上，高達97.1%的永續百強企業，皆有設置利害關係人信箱或匿名專線等機制。除了必備的申訴電話和郵件信箱，不少企業還在內部網路、布告欄、公共區域，提供檢舉管道，甚至不乏QR code、線上表單、多國語言等便利介面。更有積極的業者聘請第三方單位，另外提供舉報管道。

從這份全台首見的供應鏈人權議題調查，整體看來，規模較大的製造業，對人權最具警覺意識，也開始積極響應。但廖福特提醒，各國政府都開始對商業人權議題展開因應，台灣企業若不迎頭跟上，未來恐落入「無人權，無生意」的困境。

本篇文章出自天下永續會出版《2025企業永續白皮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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